Saturday, March 14, 2020

散文系列:《「你好嗎?我很好」》

夜裡百無聊賴搜尋好看的古老電影,岩井俊二的名字映入眼底,世人對他的印象都應該始於《情書》。中山美穗在北國雪地上力竭聲嘶地高喊的「你好嗎?我很好。」連著她大眼睛中淌下的眼淚,彷彿在電影完結後,仍然環迴縈繞。我不是在電影院裡看這戲,隱約記得是旅行途中,晚上在旅舍中看電視。在哪兒哪時已全然沒有記憶,只有白皚皚的畫面和「你好嗎?我很好」依然鮮明。晚上旅舍中看電視,很少集中精神,尤其是一群女孩夤夜嘻笑,看了什麼也不了了之。大概「你好嗎?我很好」該是那時膾炙人口的一句潮語,倒是至今仍牢記。
「你好嗎?我很好」開啟也完成了整個故事。電影裡男女角色都名叫藤井樹,全個故事便交錯了兩段相隔數年的「藤井樹之戀」。生離無疾而終青澀的初戀,死別驀地夭折未已的情緣。回憶令現在變得不具體不現實,甚至不知所措,不曉得如何自處。追尋過去最後會否修得正果,電影給了肯定的答案。人生不一定放下才可以重新起步,博子放下了,女藤井樹卻是重溫並且反思,這樣便更能擁抱現在的感覺,珍惜這份擁有。
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」、「每個人心中都有個沈佳宜」,那麼每個女孩心中一定都會有個藤井樹,儘管不一定如柏原崇的男藤井樹一般俊美。他會在放學後日影斜落人影散去的圖書館,渾身陽光汗水吶喊喝采飛揚的運動場,蜚短流長無日無之吵鬧不已的課室裡……名字相同是這故事的初戀密碼,那你的呢?我的呢?會不會相同款式的書包?筆袋?相同的回家路線?相同的乘車班次?那藤井樹或者在籃球場上閃著笑語,躍身而起;或者在學會活動裡跟別的女孩談笑自若,旁若無人;甚至早已有交往對象,在校園,在走廊,在課室,沸沸揚揚,添煩添亂。會在表白而被拒絕後,往來路上裝作看不見自己;會在無意聊天中許下承諾將來未嫁未娶之時,必會喜轎相迎⋯⋯那個藤井樹,是否都曾隱秘地在某處留下一些初戀密碼,而且通常早便湮沒在成長的洪流之中,從未有機會讓白紙黑字,重新面世。即如男藤井樹在圖書普鲁斯特的《追憶似水年華》的借書卡背後,畫下那時心中所愛的肖像,也必須明白一切總會變成「追憶似水年華」。少年情不會忘掉,會像書卡一樣,忽爾又再度重現,支持今日的自己在困難中立定腳步,繼續前路。女藤井樹把書卡捧在手心,在不會寄出的情書裡跟博子說這個話題令人太害羞了,因而決定不會寄出。我們有沒有令人害羞的場景埋在心底,引領自己又越過高山又越過谷之後,仍溫柔的想起這些陳年舊事呢?
岩井俊二談及自己這部成名作時,認為「回憶是推動自己現在的一大原動力。一般人以為過去是過去,現在是現在,兩者互無關係。某個時機,回憶起過去的事情,自然會發現一些過去與現在的連帶關係,反過來影響了現在的自己。」我們多數時候都在飾演博子,特別是失意時,總希望推倒重來,灑灑脫脫地放下,即使過程艱辛,也甘之如貽。可是更多時候我們其實都是女藤井樹,因為學生時代圖書館滿是回憶長大便做圖書館管理員,爸爸死於感冒便諱疾忌醫,延遲看病以致暈倒家中;我們如有機會寫下情書,檢視過去的每一小步,是否即如女藤井樹一樣,早在每一點每一滴的過去之中,打印著往後每個階段的自己而不自知。以過去交代現在,我們都以過去的我,為現在的我付賬,有時綽綽有餘,有時捉襟見肘。不是不想把賬算清,只是這個年代早已沒有人再寫情書罷了。
岩井俊二的《情書》總是一片白茫茫,「落了片白茫茫,大地真乾淨」,只是除非真箇「立地成佛」,癡迷執取自是難免。所謂滾滾紅塵,正是人間寫實,電影寄託美好,卻不免紀實。雪,在每一幕都不停的下。第一幕男藤井樹的掃墓,女藤井樹在小樽街頭來來往往,博子跟女藤井樹相遇,爺爺兩次暴風雪中徒步護親,博子在山中呼喊男藤井樹……除了鏡頭唯美,呼應北國場景以外,或也有「大地真乾淨」的企盼。如何才是「你好嗎?我很好」,是否真的要「大地真乾淨」?男藤井樹「踏河山輕帶笑我獨行」,轉身而去,他好嗎?
從故事之中,我們走過來,前塵往事,始終有天會落得乾乾淨淨。當時當事,檣傾楫摧也好,總得落幕。我們好嗎?
雪,總在不停的下。
重看了《情書》,在一個寧靜的晚上。今夜只有獨自一人,在家裡坐在電腦面前,看得很仔細,絕不會不了了之。
「你好嗎?我很好。」